鲍鹏山是一位从事中-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研究的大学老师,但他却花了许多时间、精力去做给中小学生讲课。他认为,我们中小学的语文教育,存在着不少问题。关于什么才是好的语文教材,他所践行的回到四书五经的传统经典未必是最好的路径,但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尝试。这是他一次讲座的实录。
教育的目的,是要让本民族的文化得到传承,这就要把本民族的文化经典作为最重要的、最宝贵的教育资源。“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想成为高雅的人或者文明的民族,不与经典结缘,是不可想象的。”
如果说西方国民教育是两堂:学堂和教堂;那么,中国古代的国民教育则是三堂:学堂、祠堂和中堂。每个村落都有学堂,每个家族都有祠堂,每个家庭都有中堂。学堂里有圣贤,祠堂里有祖宗,中堂里敬奉天地亲师。
“西瓜大,芝麻小”这还用教吗
我虽然在大学里教书,可是对中学教育还是比较熟悉的。
原先我在青海师范大学当老师,就是培养中小学语文老师的。我又曾给高考复读辅导班上过课,也给小学二三年级以上的学生上过传统文化经典课程。
给学生讲《论语》,一本《论语》从头讲到尾,一轮下来,花一年半时间,到目前为止,我已经讲了三轮。
为什么我作为一个从事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研究的大学老师,要花这么多的时间、精力去做给中小学生讲课的事?因为我感觉,现在我们中小学的语文教育,确实存在不少问题。
我一直在思考,基础教育和文化经典之间是种什么关系。
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,我们的语文教材里有多少传统文化经典?举一个简单的例子,中国文化中有儒释道三家,教材里有没有一篇完整介绍中国儒家的?
有没有一篇完整介绍中国佛家的?有没有一篇完整介绍中国道家的?没有。甚至像孔子这样代表中国文化的人物,在中小学教材里,都没有稍微像样的介绍。而进入大学后,大家都学各自的专业去了,就更不能指望了。
教育的目的,是要让本民族的文化得到传承,这就要把本民族的文化经典作为教育的一个最重要、最宝贵的资源。
每一个民族、每一个国家的教育都这么做,让学生对本民族文化有一个基本的认知和认同。认知,就是了解;认同,就是从感情上、理性上认可。可是我们现在做得并不好,这就是今天我们教育的现实。
一次,我在山西给中小学老师讲座,翻看小学语文教材时,发现里面有一篇课文,讲的是“猴子尾巴长,兔子尾巴短,松鼠的尾巴像把伞”,课文后面还要求背诵并默写。
我问老师,学生背诵它有什么意义吗?这能够成为知识的积累吗?
我再翻开第二篇课文,里头说,“西瓜大,芝麻小”,我笑了,这还用拿到教材里教吗?这是给普通孩子编的教材,还是给特殊学校的孩子编的?
深圳有一个教育论坛,每年都会安排一些语文老师去讲公开课。有一次,他们邀请了一位老师在上面讲课,上的什么课呢?小学二年级的一篇课文,唐朝诗人骆宾王7岁时的作品《咏鹅》。“鹅,鹅,鹅,曲项向天歌。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。”就是这4句诗,这位老师讲了整整50分钟。
课上得怎么样呢?客观地讲,这位老师是非常优秀的老师,课是非常精彩的课,但是,我听完之后的感受是,这样一首唐朝7岁小孩写的诗,让两千多年以后的孩子花50分钟来听,有必要吗?这是儿歌啊,这样的诗不需要进入小学课本,即使进入小学课本,讲5分钟就足够了,因为里面并没有多少值得积累的价值。
这还好,多少还算是唐朝一个大师级诗人童年时的作品。今天,在我们的小学教材里,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。
比如,“小明要上学了,在路上看到一只蝴蝶,他就抓蝴蝶去了,小刚告诉小明别抓蝴蝶了,上学去吧,于是小明和小刚高高兴兴上学去了”,后面还要求背诵并默写课文。这种内容,背它干什么呢?
不会做题没关系 不会做人不行
中国的传统教育,基本形式是私塾,基本内容是读经。读什么经?四书五经。
中国古代乡村教育的成本非常低,几乎不需要国家的资助,国家只管考试就行了。
中国历代大学者、大文学家,几乎都是从乡村教育中、私塾里培养出来的。近代如鲁迅、梁漱溟、陈寅恪、胡适、钱穆等人,都是从乡村低成本的私塾里开始接受教育的。
鲁迅那篇著名的文章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里,三味书屋就是鲁迅在家乡绍兴12岁到17岁求学的地方。一间三十几平方米的屋子,老秀才寿镜吾在那里坐馆教书,一教就教了60年。
那不是国家办的学校,孩子们一开始读的可能就是一本线装的《论语》,老先生也没有那么多的教学方法,什么愉快教育、激励教育,他都不懂,但他懂得两个字:教书。
教书者,教人读书也。读书者,读经典也。教书,他只做一件事情,断句。以前的《论语》没有标点,他给断句,断完句让孩子读,读完了背,背完一段再断句,再读,再背。这样教书,教出来了什么?三味书屋教出来了鲁迅。
中国人不像西方家庭那样,外面有教堂,家里有《圣经》,但是,我们有《论语》。儒家经典,可谓我们公共道德信仰的基石所在。
从这个意义来说,在私塾教育里,对儒家经典的阅读、背诵,相当于西方孩子读《圣经》。
除了儒家经典教育以外,中国传统社会生活里,还特别强调各种各样的礼仪,婚丧嫁娶、节气时令、种种民间礼仪的背后,也都承载着文化的价值。
如果说西方国民教育是两堂:学堂和教堂;那么,中国古代的国民教育则是三堂:学堂、祠堂和中堂。
每个村落都有学堂,每个家族都有祠堂,每个家庭都有中堂。学堂里有圣贤,祠堂里有祖宗,中堂里敬奉天地亲师。
今天,我们的教育里有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地理、自然等现代科学技术的内容,这是跟古代传统教育相比进步的地方。
但是,我们不能因此而把古代传统教育的优势丢了,因为那是教育的根本所在。一个人,不会做一道数学题,没有关系;一个人,不会做人,不行。
没有道,没有德,没有仁,没有义,那还叫人吗?假如你说不要传统教育,我说要坚持传统教育,好,我们可以做个实验:我骂你一句不仁不义,你会怎么样?你马上会跟我翻脸,我怎么不仁不义了?看起来,我们两人是在针锋相对,其实,里面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点,那就是两人都认可仁、义。没有这共同点,连争吵都不存在。
有一次我在广州结束讲座后,一下子围过来五六个小孩,要和我讨论问题。
我问了他们三个问题。第一个问题:你们知道孔子吗?回答:知道。第二个问题:你们读过《论语》吗?回答:没读过。我有点失望。但是问到第三个问题时,他们的回答让我感到特别欣慰。
我问:“你们长大了想做君子还是想做小人?”所有的孩子没有一点犹豫,都说:“我们要做君子,才不做小人呢!”当听到孩子们都这样回答的时候,我觉得,这就是我们的希望。
传统文化中的“道德仁义礼智信”,每一个概念的背后,都蕴含着深刻的思想。这些思想,是对整个人类文明和人类道德使命的思考。这些思考,变成人类文明的成果积淀下来;这些积淀,最后成了人类生存的价值观。
教育,就是要把这样的价值观赋予我们的后代,让全社会在这样的一个价值基础上文明地运作。
中国有几千年的文明,曾经教化出了全世界最有文明素质的民族。
举个例子,胡适14岁从老家安徽绩溪去上海,那时交通不发达,他沿着徽杭古道,走了七天七夜。那是1904年,当时中国的经济很落后吧,可胡适回忆说,那七天七夜,一路上他没有看到一个警察,没有受到任何侵扰,他觉得非常安全。
孔子讲过一句话,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。”只要社会有一个文明的秩序在,哪怕国家乱了,人还是有规矩的,社会重建也不难。
老秀才们的功劳
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,幅员这么辽阔,人口这么众多,几千年文明没有断,为什么?
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我们有过“分久”,但是最终必合。为什么又必合呢?原因就在于有文化的认同感。
维护中国几千年的统一,最重要的力量,也许不是朝廷,不是体制,不是军队,我觉得更多是来自过去遍布中国乡村的那些老秀才们。
这些老秀才,也就是中国古代的老师,他们或在云南,或在新疆,或在青海,或在东北,手里拿着一本《论语》,在私塾里教弟子,教着、教着,就把弟子们的心教成了中国心了。
因为,《论语》里有一颗中国心。当人人都有一颗中国心的时候,分再久,也分不掉了,所以我说,维护中华民族统一的最大力量,是中国历代那些遍布乡村的、看起来寒酸的、可能衣衫都不整的老秀才们,因为他们世世代代传授着中国的传统文化。
现在,老秀才们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教育工作者了。我认为,今天的教育工作者应该具备一个基本的认识,那就是,培养人的素质教育与民族文化认同感的必经之路,在于我们民族传统的文化经典中。
《论语》到底讲的是什么
常有人问我,《论语》到底讲的是什么?我说,一部《论语》,只有500多则,不到16000字,却包含三个体系:知识体系、价值体系、文化体系。
举《论语》第一篇为例。第一篇只有16则,多少字?去掉标点符号,500多个字。
500多个字,一个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孩子背下来要花多长时间?五节课。一节课40分钟,五节课200分钟,就能背下来,再回家复习一下,早上起来再读一读,就全背下来了。
只要这么一点时间。这不是我掐指一算得出来的,而是我亲自做过的。我创办的公益国学教育机构浦江学堂,带二年级以上的孩子读《论语》,孩子们学起来特别有兴趣。
那么,孩子们用五节课的时间来背这500多字,会得到什么?
先说知识体系。孩子们能从中学到很多历史知识:夏商周三朝文化史; 还有历史人物,曾子、子贡、子夏……这些人,中国古代读书人都对他们耳熟能详,像自己朋友一样熟悉。
孩子们还能了解很多历史名称的含义:什么叫邦,什么叫国,什么叫君。还有礼仪知识:古人名与字的区别在哪里,比如,长辈和老师称呼学生和晚辈,才能直呼其名,而平辈之间,都称字。
除此之外,孩子们还能学到很多语言知识,比如成语,现在很多孩子只知道成语来自《成语词典》,而事实上,犯上作乱、巧言令色、言而有信、和为贵……这些成语的源头都来自这里。《论语》不仅词汇丰富,还有很多经典之句,比如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乐乎”,这些话是一辈子都用得着的。
再说价值体系。这500多个字里,涉及到如何做一个好人,比如,应该有心胸、有气质、有道德、有修养、有价值判断力……还涉及到什么是好的政治、好的社会。另外,还包括很多做人和处事的原则。这样孩子们在学到很多知识之外,也涵养了价值观。
还有文化体系。通过《论语》获得价值观,孩子们会认同中国文化。一个人有没有文化认同,直接关系到他有没有精神的归属。而对一个民族来说,关系到它有没有凝聚力,有没有区别于其他民族的识别性的文明符号。
人们常说,日本人谦恭;韩国人强悍;美国人大度、开放、天真;英国人绅士;法国人浪漫;德国人严谨,这都是由各自的传统文化养成的。
那么,我们中国人的基本气质是什么?原来我们的特征很明显,文质彬彬,谦恭有礼。今天中国人的气质呢?似乎有点模糊了。为什么?没文化,怎么有气质呢?可以想一想,诸如“西瓜大,芝麻小”这样的教材,老师们很辛苦地教了,孩子们很辛苦地背了,可是最终留下了什么呢?
书是有等级的,也是有血统的
那么,什么才是好的语文教材?
以我一己之见来看,好的语文教材,首先应该体现本民族的核心价值观,以此培养民族精神、民族气质,传承民族文化,建立道德信仰。
好的语文教材,还必须是最经典的汉语文字,培养人们纯正、良好的语感,培养语言艺术的鉴别力和创造力。
现在,很多人对文字和文学的美丑、好坏的鉴别力降低了,所以到处流行酸溜溜的小资文字,打开微博是,打开微信也是。
我们的汉语其实非常典雅,非常高贵,非常美,可是不少人不知道什么是典雅、什么是高贵,也缺乏鉴赏汉语美的能力。因为当下的语文教材,对文字美感的训练可能还是不足的。
另外,总量要适中,不能太多了。
其实,传统的“四书”正好符合以上三个条件:《大学》1700多个字,《中庸》3500多个字,《论语》16000多个字,《孟子》34000多个字,合计下来50000多个字。
我现在创办浦江学堂,用的是业余时间,每周的双休日开半天课,暑假上两周,从小学二年级到小学四年级,三年时间,就可以让孩子们背完“四书”。
我不做选读、选背,一个字都不少,要求他们全部背诵,并且必须是全本。你可以想象,当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能背诵全本“四书”,他的认知能力,他的心智发育,会达到一个什么水准。
可是,现在有不少人,包括老师、家长,动不动拿孩子的兴趣来拒绝改变。
我曾经去一所学校讲座,负责组织的一位老师说,鲍老师您讲经典挺好,可是孩子们不感兴趣。
我说,第一,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感兴趣?你真的尝试过吗?第二,孩子如果不感兴趣,老师是干什么的呢?老师的一个义务,就是培养孩子的正当兴趣,而不是一味顺从孩子的兴趣。否则,孩子们最感兴趣的可能就是校门口的游戏机房。当老师的能这么想问题吗?孩子不感兴趣,你就不教吗?假如孩子对数学不感兴趣呢,你教不教?
“因为他们喜欢,所以就好,所以就优秀”这个逻辑关系可以成立吗?
写《夏洛的网》的美国作家E·B·怀特说,“任何专门蹲下来为孩子写作的人都是在浪费时间”,“如果他们正处在一个能够抓住他们注意力的语境中,他们会喜欢那些让他们费劲的文字的”。
蹲下,没有必要;孩子可能更喜欢仰视比他们高大的大人的面孔,就像大家都知道的,孩子喜欢穿大人的鞋。
北大教授曹文轩先生说:“儿童确实具有儿童的天性,但经验同时也告诉我们,他们的天性之一,就是他们是可培养、可塑造的。无需怀疑,应该有一种叫儿童文学的文学,但是这种叫儿童文学的文学,应该是一种培养他们高雅趣味、高贵品质的文学,而不是一味顺从他们天性的文学。”
“西瓜大,芝麻小”,“猴子尾巴长,兔子尾巴短”,这样的课文能提升儿童的灵魂、点亮孩子们的精神之光吗?这些所谓顺应儿童天性的文字,也许无害,但书一旦合上,就像熄灭的火,一切归于黯然。
书是有等级的。书也是有血统的。不论有人喜欢也好,有人不喜欢也好,中国文化经典如“四书”、如《红楼梦》、如鲁迅的很多作品,都是具有高贵血统的书,是给人打精神底色的。我的本意,不是说那些浅层次的东西不可以读,有了那个精神的底色,你随便读,什么都可以读一读。
但现在的问题是,本末倒置了。这就是今天我们的误区。
我们亟需用能够打精神底色的、有高贵血统的书来指引孩子们。我们必须懂得,这关乎一个人的格调、品位,也关乎一个民族的格调、品位。如果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想成为高雅的人或者文明的民族,不与经典结缘,是不可想象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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